這是作業
那些毫無來由的傷感,我想,都是月亮惹的禍。

    前些日子,不是中秋,杏黃的月光卻映的人眼刺痛。孤懸天邊,壓的眾星黯然失色。月魄亮的令人咋舌,美的令人心慌,像一頭蜷伏雲端的寒狼,默默地盯著腳下的世界。那天夜裡,我撥了通電話到紐西蘭(當然是網路電話,不用錢的那種),「嘟~嘟~」兩聲,接的人是我爸。

「爸,你們昨天晚上有看到月亮嗎?我跟妳說喔,我這邊的月亮好大好亮耶……」
「昨天沒注意耶,不過這裡每天晚上的月亮都很美啊,你也有看過的嘛。等妳過來的時候我們可以一起看啊……」

    是啊,我的確看過那兒的月亮。皎潔如銀,柔情似水,在我們身上灑落數不盡的碎鑽。美!可就沒今晚的震撼。人說月圓人團圓,此時我想到的,卻是「共看明月應落淚,一夜鄉心五處同」

    其實,這兒和紐西蘭時差了五個小時,說要「共看」,根本是痴心妄想。我也沒有多愁善感到落淚的地步。可是,一輪孤月掛在天邊,總會令人想起一些特別難忘的事,想起團圓,想起人,想起家。

    第一次聽說要分開,大約是在三、四年前。我只把它當成是一件很久之後才會發生的事,就像交女朋友般的遙遠。那時正是聯考準備到白熱化的階段,連鉛筆劃在紙上,都是一片金鐵殺伐。我關在補習班,一切感官全被參考書磨鈍。剩下的,只有以為是的孤傲冷漠。日曆一張張撕,日子一天天過,時光輪轉的理所當然;就連最後一個中秋,我也是在補習班待到晚上,在溢滿烤肉香的家中機械地走進房間,關起門來沈沈睡去。

    然後的然後,就在我幾乎已經把出國這檔事忘的一乾二淨時,離別向一顆突兀的流星,「碰」一聲落在眼前。那時,我已經考上清大,每個禮拜固定從新竹回家一趟,享受那種被家人當成稀客般接待,高高捧起的快感。大約是在十二月罷?當我意識到分別就在眼前,一切便像電影膠片般,嘩啦啦地一張接著一張連續播放下去。某次例行的「回家」變成了送別,場景瞬間由家換到了機場。

孟冬寒風把空氣凍出一層薄霜,熙來攘往的人群似乎沖淡了感傷。我幫著爸媽推著近百公斤的行李,跟著他們秤重,跟著她們從櫃臺小姐手中接過劃好機位的機票。「一、二、三、四」沒錯,是四張。這次,我不是旅程的角色,只是旁觀的路人罷了。揮手說再見,目送她們步入登機室後,我也轉身離開。明明不到飛機起飛時間,卻彷彿聽到了飛機引擎的怒吼,像是從心底帶走一個巨大的東西。至於那是什麼,老實說,我不知道。

    初來乍到的分離,其實並不像連續劇的灑狗血劇情,膩滿了黏人的啼哭和淚水。我回到學校,生活似乎一如往常:考試、電腦、作業和古箏依然填滿了一整個禮拜。

    直到我回家的那一天。轉開門鎖,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黑暗。平常,這兒總是充斥著弟妹的吵架聲,電視的打鬧聲,還有爸媽說話的聲音。現在,只剩下空蕩蕩的死寂。打開燈,想讓家中恢復一點生氣。「啪」一聲,桌上一幅巨大的全家福瞬間佔據了眼。不知是誰,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放的。也許是上星期,或上個月,或更久。照片的中央是爸媽,一旁是我弟和我,前邊蹲著的則是我妹。五個人聚在一起,笑得好開心,好燦爛。眼前忽然模糊,一片像是被雨水打濕的墨繪山水。塵封的往事。一件件從腦海中浮現:我跟弟弟搶著看電視,爸爸在耳邊絮絮叨叨地要我好好用功,媽媽從廚房拿出蛋糕,笑著說是她實驗成功的新產品。一切都那麼地熟悉,都像是昨天才發生過的;或者,是才過不久的。這一段日子,看似平靜的表面,原來都是自己裝來騙自己的。我根本不是什麼孤傲的老松,曠野的奔狼。我還是愛著與家人相處的那段時光,我還是思念著與她們共同擁有的每分每秒。三公尺的距離,我把自己鎖在房裡,做一個孤芳自賞的夢;六十公里的路程,我自以為能獨立面對一切;而八千公里的分離,我才知道,我還是依戀著我的家人,是多麼地愛她們。可惜,思念游不過海洋,留下的,只是一張照片罷了。

    當天晚上,我回清華。車子到了學校已經是將近十一點鐘。天空是一片沈重的靛藍,路上一個人也沒有。只有呼號的北風,吹得數層樓高的千年老樹也不住顫抖。黑影搖曳,在夜空下竟顯的鬼影幢幢。然後,我看見樹梢掛著一輪滿月,一輪水藍色的滿月。幽幽地灑下一片冷冷的、蒼青色的月光。從來,我只在歌詞裡讀過藍色的月亮,一直以為那只不過是一種詭異的幻想。今夜,幻想成了真。蒼藍似冰,凝著一抹淡然憂鬱,將時間凍結在月光下。世界只剩下風在吹,身體只留下思緒在飛。乘著風,想飛過南太平洋,到世界的另一端,和我想念的人一起望這水青的月華。臉上冰冰的,是月光嗎?還是不爭氣的眼淚?

    那天晚上,我難得地失眠。

    分隔兩地,至今也以一年半了。除了不喜歡回家之外。似乎已漸漸適應這樣的生活。一年的兩次長假,是出國和家人團聚的時光。每一次我都興奮地像個小孩,到了最後一天,又總有些失落。高中時夢想著單飛,關起門來不顧一切。真正來到時,還是割捨不下生活了二十年的家。有時候,會後悔沒能好好珍惜在台灣和家人相處的時光。回憶像霧,過去像風。也許,真的只有失去過,才能真正懂得擁有。我該慶幸,在還沒失去,我已漸漸懂得珍惜擁有。

    掛上電話,已是凌晨三點。呵。每次和爸媽通電話,說是長話短說,最後總是同樣的話反反覆付說上一兩小時。杏黃的月還懸在天邊,要是要親吻地上每個人的眼睛。我想,明晚她應該會吻上我家人的眼罷?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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