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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是作業

高中以前,每當有人問起我的阿嬤,我總是有種不知所措,不知從何說起的茫茫然。阿嬤與我,年代離得很遠,平時好像也沒什麼交集。可是一起生活了二十年,之間又似乎有種很親近的感覺。

    從我出生後算起,大約有十幾年吧?阿嬤一直跟我們住在同一棟公寓。她跟阿公住二樓,而我們住在三樓。印象裡,阿嬤就是那種很典型,胖嘟嘟的農家婦女樣。一團和氣的圓臉,魚尾紋後的瞇瞇眼,加上一個圓滾滾的大肚皮。大嗓門只要三姑六婆地扯將起來,遠在三條街外都能震得人兩耳發疼。歐,對了!阿嬤還有一頭蓬鬆烏黑的頭髮。歲月,似乎從來沒在上頭染上一點花白。

    據說,阿嬤以前是很厲害的總鋪師(就是宴客流水席的主廚)。年輕時,家裡大大小小的宴客都由她一手包辦。阿嬤告訴我:

「以前作總鋪師時,連菜單都要會開咧!嫁女兒的女兒紅,還有春酒宴,菜通通都是不一樣的……以前家裡有廣東客人來,偶(我)還會做叉燒包,燒賣什麼……」
「那阿嬤你是跟誰學的手藝啊?」
「好奇怪呢,偶(我)自己也不看俗(食)譜,不租(知)道為什麼就會做啦……」

記得在小學的時候,吃過一次阿嬤辦的春酒。席開十幾桌,所有親戚全都到齊,唯獨不見阿嬤。溜到廚房,才看見阿嬤在廚房忙得團團轉。胖胖的肚皮上圍了大大一條圍裙,一面指揮幾個姑婆汆燙雞肉、燒油做菜,一面把蝦仁燒賣放進蒸籠,排成一個個整齊的圈圈。阿嬤看到我來湊熱鬧,便拉著我倒水槽邊看他殺魚。刮鱗刀畫個弧圈掃過,鱗片、鮮血和魚腥味四濺。只看了一會兒我便開溜。那一次,我真正見識到了阿嬤做菜的功夫。老實說,要不是看到阿嬤在廚房。我會以為這頓春酒是外包給外頭師傅的。

那一次的春酒,是我第一次,也是最後一次吃到的,阿嬤的手藝。

大約在上國中的時候,阿公有了外遇。這對自童養媳開始,便守在阿公身邊的阿嬤來說,無疑是晴天霹靂。那段日子,家裡總瀰漫著一股不安的氣息,阿嬤整天像個小娃娃般任性地哭哭鬧鬧。爸爸也鎮日鎖著眉頭。據說,在鬧的最兇的時候,有一天清晨,家裡不見了阿嬤。一群人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四處找,擔心阿嬤想不開尋了短見。後來,才在離家十幾公里的觀音山找到了阿嬤。那時阿嬤的雙膝早已因長年勞動而不良於行。沒有人知道,她是如何一步一跛,星夜下拖著老胖的身軀走到山上的。不過,家中長輩並不希望第三代被捲入這場紛爭。所以即使是長孫,除了不平靜的氣氛,許多事情都是在事後很久才知道的。

風風雨雨持續了幾年。一直等到我考上高中。阿嬤很高興地說是因為他求神有功,要帶我去廟裡還願,我才再一次近距離接觸阿嬤。那時,阿嬤已不住二樓,也不再涉足一樓的廚房。她像過客候鳥般,輪流住在三個兒子家。
我跟著阿嬤進了寺廟。香火燭影掩映出重重疊疊的淡黃光蘊下,我才發現,阿嬤雖然還是胖胖的,仍是一團和氣的圓臉,眼角的魚尾紋卻再也勾勒不出當年笑意盈盈的瞇瞇眼。她領著我,點燃三枝帶著檀香味兒的線香。先拜廟口天公,再拜正殿主神。廟裡瀰漫的香木氣息使我有些暈陶陶的。阿嬤雙目低垂,嘴唇輕輕開闔,虔誠地說著給神聽的話。兩炷香的在她合起的掌心中輕輕顫啊顫的,畫著一個個火星圈圈。青煙裊裊中,揉合了遠古的沈靜與現世的波瀾,讓心底的話緩緩升上南天門,升上玉帝的殿堂。

從入門以來,阿嬤應該一直這樣,把世間的歡欣與悲苦說給天上的神聽。鬧的最兇的日子中,那些唇槍舌戰,眼淚哭泣,似乎也隨著時光的遠去,漸漸離開人們的記憶。幾年下來,阿嬤因為不止歇的歇斯底里和哭鬧,使得原本站在她這邊的親友漸漸冷淡下來。本該是局外人,我,卻忽然同情起她來。「菟絲附蓬蔴,引蔓故不長」阿嬤大字不識幾個,只能勉強歪歪扭扭地寫下自己的名字。她小時候便入門作了童養媳,除了年輕時去過一次香港,一生便是伴著阿公,守著家園。從前,據說阿嬤阿公也是一對似水鴛鴦,任誰也想不到阿公會出軌。一個晴天霹靂粉碎了阿嬤的小小世界。作為那個父權時代的女人,她所擁有的,除了總鋪師的手藝跟撫養五個小孩長大之外,剩下的,也只有無奈地、任性地、像個孩子般哭鬧罷了。

阿嬤當然不知道我在想些什麼,緩緩地看了我一眼後說:

「憨仔啊,愛卡緊拜嘿,感謝神明保佑啊~」

一年半前,父母帶著弟妹移民到紐西蘭。做為他們留在台灣的代表人,我與阿嬤的互動才漸漸頻繁起來。時常都是我用生硬的台語繞著阿嬤的話頭一搭一唱。阿嬤總會像個小孩子似的,告訴我他最近又學了什麼。她說:

「宇軒啊,你知道嗎,阿嬤現在每天早上都去公園運動歐。我(偶)們都有老師來教我們比手語,唱手語歌。老師攏誇我真巧,有夠聰明,教一次就學會。現在阿嬤已經會比五、六十首歌了喔…」
「那阿嬤可以跟啞巴說話嗎?」
「啊~~無啦,那種手語不同款啦…」

    不過,我從來沒看過阿嬤比手語就是了。有時,醫院的護士誇她年輕,阿嬤也會開心地四處宣傳:

「那個馬偕的護士小姐啊,說我真「水」呢!一點都不像快七十歲的人..醫生也說我吃飯控制的真好…」
    有一次,我問她問什麼叫做「阿『ㄎㄧ』『ㄎㄡ˙』」

阿嬤悠悠地說:

「『ㄎㄧ』『ㄎㄡ˙』就是阮ㄟ日本名啊。『ㄎㄧ』『ㄎㄡ˙』就是『秋子』的意思,所以別人攏叫我阿『ㄎㄧ』『ㄎㄡ˙』咧…阿嬤細漢ㄟ時陣,阮阿祖-你愛叫太祖-很疼阮的呢!那時我才三、四歲,你太祖攏嘛會背我去上幼稚園…」
「啊?那個時候有幼稚園?」
「有啊,又不是你們現在才有…我們還有遊藝會呢!阮還要上舞台跳彩帶舞,那時陣你太祖還有幫我照相…」

    阿嬤瞇起的眼睛閃著一種迷濛的懷念,臉上浮現出少見的,安詳的光輝。從不安定的現在回到從前,回到一群小女孩,手拉手跳著彩帶舞的歲月。

「那…阿嬤,相片呢?我要看!」

阿嬤眼裡忽然蒙上了一層哀傷與失落
「攏放底在二樓啦,阮不想去那個傷心的所在啦…」

上回回家,我好奇的問她:
「阿嬤,人家攏說你看起來年輕,啊妳的頭髮怎麼都不會白,一直攏係烏的?」
    阿嬤苦笑了一下:
「憨啊!天底下哪有人頭毛不花。鬍子不白的?尤其是這樣多亂七八糟的事情過去之後…阿嬤的頭鬃,係染黑的啦!…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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